魯迅筆下的百草園,心靈是自由的,世界是美麗的。我的童年里,也有幾個百草園。
石榴樹
石榴樹下奶奶家有一個小院兒,種著各種蔥郁的植物,其中有一棵多年的石榴樹。每到季節(jié),就結出大大的石榴,咧著嘴,露出紅紅的瓤兒,時不時還會掉到鄰居家去。只是我怕酸,從來不去品嘗。
奶奶收留了很多流浪貓,這個院子自然成了貓的樂園。貓們喜歡在盆景中穿梭嬉戲、上樹抓鳥。有一次,一只白貓爬上去撓石榴,樹枝因承受不住貓的重量,斷了。白貓和石榴一起掉在地上,它抓起露在外面的石榴籽兒放進嘴里,立刻酸得齜牙咧嘴,我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。這是我童年的百草園,有樹有貓,還有雨后滿墻的苔蘚與蝸牛。奶奶還會給我講她年輕時送雞毛信的故事,講她是如何踏過村民的尸體,在恐懼的黑夜中奔向遠方。
爺爺去世后,沒幾年我上了初中,便很少來到百草園。百草園的景象已經不復當初精致:奶奶為了省電,經常不開燈,左鄰右舍也變成了麻將屋、中介所。只有那石榴樹依然開花結果,格外紅艷。
奶奶眼睛不好,她拄著拐杖走到院子里打理石榴樹。我剝給她一顆石榴,她放進嘴里,咂摸了幾下。
“酸嗎?”我問。
“你爺爺走這些年,好像一直沒甜過。”她說。
她古老的金鎦子在夕陽映照下,我已分不清哪個是劃痕,哪個是她手上的皺紋。她孤身一人好多年。
果中有種,種中有果,石榴樹的生命沒有憂喜,但因果輪回的那一頃刻,就是偉大。爺爺去世二十年后,奶奶走了,安詳平靜,沒有一絲聲響。
奶奶這一輩子,有時剛烈,有時糊涂。
她的百草園里,是只問勇氣、無問酸澀的芳華。
香椿炒蛋
很多人不喜香椿。我的童年,卻是伴著那么些香椿的醇香悠遠。
姥姥有一棵香椿樹,種在大院里。我放學回到姥姥家的院子,姥姥從窗戶里看見我回來了,手里提個編織籃子出來:“來幫姥姥掐點兒香椿,炒雞蛋吃。”
其實,我根本夠不著,只能提著籃子站在旁邊,口齒不清地叨叨著:“又吃香椿啊。”
姥姥很愛護這棵香椿樹,在周圍打了木柵欄,土壤的周邊還鋪了磚頭。我則喜歡拿粉筆在木柵欄上瞎畫,拔柵欄上的木刺,要么就在那土壤上面挖螞蟻洞,搞得樹下千瘡百孔——對我來說,這些才是有意思的正經事。
幾年前姥爺去世了,姥姥一人孤單,記性不太好了。有時她每天給我打很多個電話,聊完了,她就忘了,又打過來。有時我在忙,經常沒好氣地把電話掛掉,當然,她也不會記得我把電話掛了。
在北京工作,家里很少做香椿,菜市場也基本沒賣的。一日在外用餐,果盤里混進了半片香椿葉,我沒有留意。當精致的圣女果伴著香椿葉吃進口中的時候,關于香椿炒蛋的記憶噴涌而出,愣愣地,我坐在餐桌旁淚流滿面。
現在回姥姥家,她不是從二樓的窗戶張望著迎接或目送,而是慢慢走下樓,一直送到路口。姥姥可能會不記得我來過,卻記得我是她重要的人。
她的百草園里,是只問牽掛、無問記憶的芳華。
上鎖的木門
十歲以前,我住在城東南邊緣的一棟單元樓里。那時城市沒有那么發(fā)達,周圍是村落和菜地。上學想抄近道,就得穿過迷宮一樣的村落。阿宇是我同班同學,跟我住在同一棟樓。因為有過一次共同進村“探險”迷路的經歷,我們每天一起上下學、做作業(yè),成了好伙伴。
阿宇家住在一樓,也有一個院子,我們經常在院子里寫作業(yè)。他的姥姥在院門口賣冰棍,經常送冰棍給我吃,還用烤箱烤羊肉串,小院里四處飄香,讓我嘴饞難耐。
小院有一個木門,通向外面。阿宇經常不鎖那個木門,晚飯后溜出去玩。他告訴我這個秘密后,我也經常溜出來敲敲木門,等他出來,一起跑到外面去玩,或者打架。
有一次他大喊著跑過來跟我說,對面的菜地里死了一個人,拉著我就往馬路對面的菜地跑去。我腦袋發(fā)懵,跑過去看到真的有一個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。雖然周圍有一些圍觀的人,但我慌神了,想跟阿宇說趕緊回去吧,誰知他面如土色,比我還怕,拔腿就跑。
我急急地跟在后面喊道:“等等啊!別丟下我啊!你不能欺負女生啊!”
他頭也不回對著前面空氣喊:“我從來沒把你當女生啊!”……
我慌不擇路跑回家的時候,經過阿宇家的小院,氣不打一處來,隨手把木門鎖了。心想,看你怎么溜出來玩!
因為跑出去做危險的事,阿宇被他爸教訓了,滿院子追著揍。他妄圖從小木門跑出來。但是,鎖了。
沒過多久,我家搬到城西,我轉學了。后來只見過阿宇一次,頭發(fā)長了,跟高年級的男生在一起。看見我他還是很高興,兜里摸出幾塊錢:“走,吃羊肉串去!”我問他,那個小院怎么樣了,他說他爸給改成車庫了。
自那以后我沒再見過阿宇。再回那個家屬院,他也搬走了。
曾經的小院兒里,是我們只問率真、無問變遷的童年。